1995 年农历四月初八,陈雪莲一生也忘不掉这个日子。那天,公公李茂发与村民正在修建村前一条公路。突然,有人听到一处废弃的窑洞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年轻人都不敢靠近,李茂发主动下到窑洞,慢慢靠近,果然有一个纸箱子,里面躺着一个两三个月大小的女婴。
此生注定我等你
——“中国好人”陈雪莲小记
1976 年,15 岁的陈雪莲从浊漳河边,来到泥屯河畔。尽管泥屯河比浊漳河小很多,然而西高庄村可是比生养她的武乡县故县乡圪针庄村大多了。而且,西高庄就在省城太原的北郊区,抬脚就能进城。
少女陈雪莲,来投奔嫁到这里的二姐,开启她的初中生涯。走出大山,来到大地方,陈雪莲心中充满阳光与梦想。学习本就不差的她,初中毕业后顺利考入向阳店高中就读。每天骑一辆自行车,带一餐饭,骑行 20 里路,去追逐她的未来。
越来越美好的未来,也渐渐向她伸出手。那时候的高考,不是谁都可以参加,需要预选。陈雪莲记得清楚,那一届西高庄初选出 5 位考生,她就是其中之一。
然而高考时,她却没有如愿,遗憾差几分落选。补习,是大多数考生选择的路。可是,陈雪莲却迟迟没有去报名,老师只好亲自找上门来。然而她最终还是拒绝了。原因是,补习费太贵,印象中大概是 120—150 元之间。读高中,一个月5 元对她而言就不算小数额了,现在要一下拿出这么一笔在当时很大的数额,对她来说是艰难的。武乡那个小山村,父母已经竭尽全力,不能再向他们张口。二姐家也不富裕,更不能开口。
今天说起,她依然一脸遗憾,当时与她一道参加高考的另外 4 名同学,或初次考中,或补习后考中,全部读完大学,两位成为人民教师,另两位分别成为建筑师、法官。
当年的 5 人,至今还来往。如果她考上大学,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这算是陈雪莲第一次与命运擦肩而过。
不读书了,开始谋生。她没有回老家,继续留在西高庄村,跟着乡村医生学习医术。卖药,打针,输液,她很快熟练,并考取了执业医师证。可是阴差阳错,那个可以再一次改变她命运的通往医学领域的“通行证”,始终未能到达她手中。
陈雪莲的第二次命运,就这样不清不楚地错过了。
随后,她又听说区里供销社招工。但那个时候,她已经与今天的爱人谈起恋爱。去不去考一下呢?爱人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陈雪莲却从爱人的脸上读出一种复杂信息。姑且算是舍不得吧。于是为了爱情,她第三次与命运擦肩而过。
不想别的了,就在泥屯河畔的西高庄村,安心过日子吧。婚后,勤奋善良的夫妻俩,从全部田地中辟出三亩地,种植起蔬菜。为了卖个好价钱,蔬菜成熟季节,两人专门跑到 20 多千米之外的青年宫去卖。日日起早贪黑,日子却充实有希望。
1984 年,儿子李鹏降生;1987 年,女儿李姣出生。这种普通人的幸福生活,或许就是陈雪莲的命运。
家里人多了,陈雪莲夫妇俩便商量着从老人的老院子搬出来,自己盖房子。
1992 年,夫妇二人东挪西借,花费 17000 元建起一处楼上楼下均可出入的二层楼房。然而,其中超过 1 万块钱都是借来的。陈雪莲记得,最大的一笔是 1000 元,最少的是 200 元。就这样东家 300 元,西家 500 元,凑出他们宽敞的新家。
如果继续一年年种菜、卖菜,三亩菜地足够他们用不太长的时间偿还这些外债,日子很快又会宽松起来。
然而,陈雪莲的第五次命运,又来了。
1995 年农历四月初八,陈雪莲一生也忘不掉这个日子。那天,公公李茂发与村民正在修建村前一条公路。突然,有人听到一处废弃的窑洞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年轻人都不敢靠近,李茂发主动下到窑洞,慢慢靠近,果然有一个纸箱子,里面躺着一个两三个月大小的女婴。
孩子很好看,黑油油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神,身穿一身干净的粉色连裤衣。可是,什么人把孩子丢在这里?顾不得多考虑,先把孩子抱回家。
李茂发先是问女儿,想不想要这个孩子。但女儿当时已经有了自己的女儿,单位计划生育抓得又紧,没法要。
孩子饿得哇哇哭,得先找个妈妈呀。
这时,李茂发的二儿媳,也就是陈雪莲站了出来。
看着眼前可爱的小女婴,天性善良的陈雪莲心一下就融化了。她记得,孩子当时除了小手小脸因在室外受冷有些发青,哪里都好好的,这让陈雪莲越发想不通孩子亲生父母的举动,也越发对小女婴疼爱起来。
买奶粉,先养着。夫妇二人完全没有分歧,当下做出决定。
那一年,陈雪莲 34 岁,儿子 11 岁,女儿 8 岁。
少年李鹏与李姣看着眼前突然而来的妹妹,惊喜,兴奋,跑前跑后帮着招呼。
可是,两兄妹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妹妹,从此会成为他们家永久的一员,而且他们俩的命运,也会因这个妹妹的到来而改变。
窑洞里捡到一个孩子,很快传遍西高庄村,甚至附近的村庄。当时其实村里有许多人家有意领养。因为计划生育,大多数第一胎是男孩的人家,迟迟没有再要二胎,就是怕再生一个男孩增加负担。这个女孩的出现,恰好满足了这样人家的需求。于是很快,有人上门了,陈雪莲一家从对方经济条件与人品考虑,选出一户将孩子送出去。
没想到仅仅一天之后,对方又把孩子送了回来,理由是,发现孩子有异常。
是啊,如果是一个健康的孩子,父母怎么忍心丢弃在野外?陈雪莲又联想到孩子头上、手上、脚上的针眼,越发担心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家人又发现孩子虽然漂亮可爱,可是,脑袋、四肢……身体哪里都是软软的立不起来!
去医院,医生的结论给了她致命一击:孩子小脑瘫痪,或许一生永远不能走路,更不用说生活自理了!
看着可爱的孩子,听着专家的话,陈雪莲心疼得泪流满面。这时,许多人包括医生,都站出来劝她,放弃吧!
怎么放弃,像她亲生父母一样把她丢弃吗?亲近的人又帮她联系福利院,可是随着与孩子相处时间的增加,陈雪莲夫妇与孩子有了感情。这个以后不能自理的孩子,到福利院会有什么样的人生?
把孩子留下来,自己养,夫妻二人铁了心!陈雪莲因此还给孩子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李瑶,小名瑶瑶,以纪念从窑洞所得。
莫非,陈雪莲一次一次错过之前的机会,就是为了等待瑶瑶的到来吗?总之,陈雪莲的第五次命运,就此开启。
家里有了残疾婴儿要照顾,她自然没有办法再与丈夫一起去种菜、卖菜。夫妻二人坚持了十几年的菜农生涯,就些搁置。
可是,一家人要吃饭,再加上 8块钱一袋的奶粉钱,对她的家庭而言也是压力。丈夫决定去找工作。看上去老实憨厚的丈夫,也不仅仅是只会耕地与种菜的农者,最终凭借勤奋踏实与心灵手巧,谋得一份在太钢厂区的稳定工作。
家庭有了固定收入,可因为瑶瑶的到来,家里开始了鸡飞蛋打的生活。陈雪莲干脆将儿子安顿在爷爷家。而刚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则成为陈雪莲的得力助手。可是,李姣才是三年级的一名小学生,曾经一度因这个妹妹到来而兴奋激动的她,放学之后唯一的事,就是抱妹妹,看妹妹。如果稍不注意将妹妹摔一下、碰一下,就会遭到陈雪莲的打骂。
还有一件让李姣无法忘却的事,就是小时候从妈妈手里从来要不出 1 分零花钱。一天,趁妈妈不在家,她偷偷爬上冰箱顶拿了一些钱,没想到心中有数的妈妈很快发现,把她打了一顿。
但长大后的瑶瑶懂得了钱可以买好吃的时候,从陈雪莲这里却是随要随给。已经打工挣了钱的李姣每每看到这一幕,心里还是忍不住酸酸的,“看看人家这生活。”
脑瘫的瑶瑶,完全没有听力,因此不会说话,直到今天也总是用手比画内心的想法。不仅两只手的手指变形无法正常拿取东西,一只脚也向内弯曲。而且,牙齿也没有发育成熟,不能咬硬的东西,就连舌头也不能打弯,喝水得强制往喉咙里倒。
当年医生诊断后,陈雪莲夫妇就开启了每天给瑶瑶训练肌肉的模式。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了,瑶瑶还是完全没有站立的迹象。10 岁以前,都只能是靠墙站立。
瑶瑶,注定是一个永远躺在床上的女孩。
可是,陈雪莲不认这个命,她经常整晚整晚睡不着觉,她不甘心这个苦命的孩子一辈子都尝不到站立与行走的滋味。因此尽管要为生活忙碌奔波,夫妻二人对瑶瑶的训练却从未停止。
院子里,每天是雷打不动的一幕,一个人从上面扶着瑶瑶,一个人在下面抓着瑶瑶的两条腿,一步一步,拖着,拽着,向前走。
或者是两条腿也对前方有了向往,或者是上天也终于被感动,在瑶瑶差不多要到 12 岁的时候,终于可以走路了。
瑶瑶能走路了!不仅全家人跟着兴奋不已,就连亲戚,村里的人,也替他们一家欢呼。
瑶瑶 12 岁生日时,像山西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孩子一样,陈雪莲一家隆重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生日宴。宴席上,可以自由行走的瑶瑶站在春日阳光下,笑靥如花。
这么多年来,一直理解不了陈雪莲“到底图个啥”的左邻右舍,说起来却是百分之百敬佩她的善良与坚持。
当然,被亲生父母抛弃的瑶瑶得此好运,何止是陈雪莲一人的付出。当年,学习成绩很不错的儿子李鹏初中毕业,考取了一所中专,然而在几千块钱的学费面前,他主动放弃,选择了打工。用妹妹李姣的话说就是,“妈妈对哥哥的亏欠更多。”因为照顾瑶瑶,住在爷爷家的儿子功课是好是坏,陈雪莲再不过问。
李姣谦虚地说她的功课没有哥哥好,再加上放学后要照顾妹妹,因此常常就干脆不写作业,陈雪莲也根本顾不上管。
今天聊起这些,陈雪莲满脸愧疚,“当时脑子糊涂了吧?真的从来不想一双儿女的未来,只一门心思想让瑶瑶能成为一个健康人。”
好在,命运还是垂青了陈雪莲一家。十几年来,儿子李鹏与妻子不仅经营着一家生意不错的花店,两年前还当选西高庄的村党支部副书记。从小便早早开始做饭的他,逢年过节,依然是家中的主厨。
李姣和哥哥一样,不仅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还有体贴理解她的丈夫。兄妹二人,每家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两个孩子尽管还是少年,回家面对比她们大很多、又是她们长辈的“姑姑”与“姨姨”瑶瑶时,也总是礼让三分。
李姣说,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她首先就告诉喜欢她的男孩子,她有一个特殊的妹妹。要迎娶她,首先要接受她的妹妹。
其实,不管是李鹏的爱人,还是李姣的丈夫,岂止是眼下接受家中这个妹妹那么简单。他们必须做好一辈子照顾这个妹妹的心理准备。
采访那天,是元宵节的中午。答应陈雪莲,中午饭到她家吃,就是想感受一下她的家庭氛围。没有想到的是,当天除了儿子女儿带着孩子在,她的小姑子、大伯子,以及陈雪莲的初中同学,还有李鹏的伙伴,坐了满满两桌。
而他们每一个人对待已经 28 周岁瑶瑶,都像对待一个小孩子,由着她说,由着她跑,由着她耍脾气。
陈雪莲的小姑子说,从窑洞里抱回瑶瑶的父亲当年活着的时候,不管家里有多重要的宴席,开饭后第一句话总是:“先给瑶瑶吃。”他最后离开这个世界时,留下的一句话也是:“你们要善待这个孩子!”而全家人,无论吃穿,都不会少了瑶瑶一份。
瑶瑶这个孩子,在陈雪莲这个善良的家庭里着实没受一点委屈。那天,亲眼见到她在这个家中的位置。陈雪莲的儿子与丈夫做饭,女儿、儿媳、小姑子帮厨,陈雪莲则时时被瑶瑶缠着。她几分钟便要出现在陈雪莲身边,嘴里呀呀着表达着意愿,脸上还一副很着急很不耐烦的表情,陈雪莲却一点不着急,一一回应着她。
瑶瑶不想上桌吃饭,陈雪莲就帮她盛出来;瑶瑶想玩手机,陈雪莲就递给她。
在我准备离开时,瑶瑶突然从院外进来,手指着陈雪莲的脚“呀呀”叫着,之后又进屋脱下脚上的拖鞋扔出来。陈雪莲边起身进屋,边说她这是要换鞋出去了。
在屋里,陈雪莲帮瑶瑶换上白色的短靴,要帮她穿一件外衣时,瑶瑶却一连串摆手。以为她要挑选喜欢的大衣时,她却比画着又要脱掉身上的衣服,之后又执意把秋衣也脱掉。陈雪莲说,瑶瑶就是这样,特别爱换衣服。
从衣柜里抽出一件毛衫给她穿上,又套上一件外套。瑶瑶又指着要围巾,戴帽子。要出门时,瑶瑶却又折身回来,到陈雪莲手里抢她的手机。不给,她便撒娇,硬抢。最终陈雪莲拗不过她,瑶瑶高兴地带着手机出了门。
关于瑶瑶的围巾,家里视线看过去就有不下 10 条。因为瑶瑶总是流口水,所以冬天为了能少洗几件衣服,就不停给她换围巾,既能保暖,又能避免将口水流在衣服上。
被全家人呵护到快 30 岁的瑶瑶,除了学会走路,简单吃饭,情形却是一天比一天不好。小时候如果不发声,完全是一个正常人。陈雪莲也说,十几岁时站在马路上,外人进村还向她问路呢。可今天,一眼就可看出她是一位身体有残疾、智力有障碍的人。
也因此,尽管从 2020 年到 2022 年,陈雪莲三年间先后获得“太原好人”“山西好人”“中国好人”的荣誉,却依旧一晚上一晚上睡不着觉。
想啥呢?
瑶瑶的未来,谁来管?
两年前,陈雪莲突然在一个夜里心脏难受,之后紧急入院,手术。尽管安顿了丈夫与女儿照料瑶瑶,然而一觉醒来不见陈雪莲的瑶瑶还是不吃不喝,只是坐在门口哭。直到后来带她到医院看过,回来之后又天天通过视频看到妈妈,才安静下来。陈雪莲出院回家后,瑶瑶一直守在陈雪莲身边,一会儿帮她盖被子,一会儿摇摇晃晃帮她端杯水。
尽管嘴里叫不出一声妈妈,陈雪莲却知道,自己就是瑶瑶亲亲的妈妈。所以当时要手术时,一大家子人,她心里唯一惦记的只有瑶瑶。
病好了,对瑶瑶的担心却与日俱增。随着年龄的增大,照顾瑶瑶能到什么时候?她不忍心把以后的负担交给一双她已经亏欠太多的儿女。她盘算过,把瑶瑶送去福利院或找一个合适人家嫁了。但让她没想到的是,不管去福利院,还是嫁人,她的想法都让一对儿女否了。
李姣说,不管是送去福利院,还是嫁人,一定没有人像她们家人这样对待瑶瑶,一想到瑶瑶可能被欺负,可能被虐待,甚至流落在大街上没人管,心里就难受得不行。
瑶瑶,已经成为李鹏与李姣亲亲的妹妹。
兄妹二人于是一致对妈妈表态,以后如果父母老到无法照顾瑶瑶那一天,他们俩一定会接过这根接力棒,继续将对瑶瑶的爱传递下去。
听到这里,陈雪莲强忍的泪水一下就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