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杨喜风 37 岁;给这位捡来的老人送终之时,杨喜风已经 51 岁了。
杨喜风为什么要从大街上捡老人呢?事情还得从 1999 年初杨喜风开了一家“比家美托老所”说起。
守护夕阳
——记第八届山西省道德模范比家美托老院院长杨喜风
临近千禧年初冬的一天,天蒙蒙亮,北方内陆城市太原的黎明中,微微呛人的薄雾和日渐刺骨的凉意不免让人感到有些压抑。需要在这个时候早早出门的人,都是有着不得不出门的迫切:生活的所迫,工作的压力,肩上的责任……在所有这些迫切中,恐怕唯有杨喜风和她弟弟的最为特殊,也最令人匪夷所思了——他们是去捡老人。
是的,你没听错,捡老人。捡没人要的——老人。
杨喜风和弟弟,一人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迎着寒意满满的清晨,在太原市的偏僻陋巷、荒滩野草中苦苦寻觅,为的是怕那些可怜的老人被别人捡了去,或者,怕那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已从清冷而短暂的睡梦中醒来,游荡出去,不见了踪影。他们的担心未免是多余的,他们的迫切却是由内而发的。
杨喜风和弟弟的眼中,看不到高楼大厦的气派,看不到车水马龙的街道,看不到匆匆忙忙的行人,他们总感觉有一双苍老黯然的眼睛在盼着他们;杨喜风和弟弟的耳朵里,听不到街巷的喧闹,听不到汽车的鸣笛,听不到所有人的质疑,他们总感觉有一声微弱的呼唤,在唤着他们。果然,在太原城一处废弃桥洞旁的荒滩里,一个蓬头垢面的佝偻身影等来了他们,这一相遇,便是 14 年的不离不弃。
这一年,杨喜风 37 岁,给这位捡来的老人送终之时,杨喜风已经 51 岁了。
杨喜风为什么要从大街上捡老人呢?
事情还得从 1999 年初杨喜风开了一家“比家美托老所”说起。放弃经营火爆的饭店,将挣来的 30 万元一股脑儿地投入养老事业,是当时很多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可杨喜风就这么孤注一掷。她的固执,和当初辞职下海时一样,家人们早已见识过了她的魄力,也在她摸爬滚打闯下一番事业的过程中见识了她的能力,可这次开养老院,家人们的支持,却不仅仅因为相信她。
就在前一年,老父亲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突然去世,成了一家人心头过不去的一道坎儿,尤其对于家中老大杨喜风来说,更成为她辗转难眠的无数个夜晚不能原谅自己的深深痛楚。一想起父亲儿时对自己的偏爱和厚望,一想起父亲为了一大家子吃苦受累,节衣缩食,辛辛苦苦一辈子,一想起自己为了挣钱忙忙碌碌迎来送往,根本无暇孝顺双亲……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就那样从沙发上突然站起,脑出血突发,连告别都没有,就与自己阴阳两隔,杨喜风的泪水不知流了多少,巨大的亏欠感变成一块石头,压在心头,越来越重,令她不能喘息。
是的,养老事业是一项惠及民生、得道多助的事业,是国家扶持、前景广阔的“银发经济”,可如果只抱着赚钱的目的,没有一份对老人深厚的情感,没有对生命最后一段时光独有的情怀,没有对“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坚定信念,是不可能坚持下去的。
不需要多费口舌,家人们便默契地认同了杨喜风的想法。挣钱,没个头,亲情,绝不能再辜负。养老事业,经营的是孝心,是真心,是爱心,是真正能给内心带来充实的事业,是值得用毕生精力投入的事业,因为只有守护着夕阳,才能迎来朝阳。
当然,那个杨喜风埋在心底没有说出的隐痛,那个她决意用余生弥补的巨大亏欠,那个她一直在用行动守护的信念,家人们也都懂,并且一直都在与她携手并肩、义无反顾地共同呵护着。拗不过她,就陪着她,谁让咱的老大姐杨喜风,就是这样一个毫无保留奉献自己,重情重义坚持到底的大好人呢!
养老院不开则已,但开,就要“比家美”!太原市第一家专门接收失能失智、半失能半失智老人的民办养老院,开业了。最初的半年,养老院只住着一位老人,每月 480 元费用,是包括杨喜风在内的 6 个工作人员全部的收入:她的弟弟是厨师,她的妹妹是护理员,她的爱人是维修工,她自己身兼数职。这位老人是直接从旁边的医院转过来的。老人半身不遂之前,也是位雷厉风行、讲究体面的人,一下子得了脑梗,孩子们工作都在外地,不能照料。初来养老院的他完全不能接受自己生活的落差,情绪消沉,想用绝食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大家轮流和他谈心,陪他锻炼,让老人一点点接受身体的变化,调整心态。每天动员他积极进行康复训练,从翻身都困难,到慢慢可以坐在轮椅上,再到借助助行器行走。
老人的心态完全改观。从此以后,每当有咨询者,老爷子都会用自己的亲身体验为例,让大家了解比家美的服务。
可只有一位老人怎么能行?半年过去了,如果再没有其他老人入住,任凭杨喜风多么能耐,养老院也无法维持下去。于是,才出现了开头的那一幕。
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被当成宝贝接到了比家美。杨喜风给他洗了澡,理了发,换了新衣,安排舒适的床铺,整洁的环境。本以为新的面貌能给老人带来新的希望,没想到,因为家庭的变故及生活的痛苦,老人性格极为狂躁,刚入住没几天就把房间的电视、衣柜等所有东西打砸一通。面对一片狼藉,从来不认输的杨喜风第一次动摇了。
养老服务这条路,是不是真的选择错了?
就这样放弃吗?
放弃一个老人容易,放弃一个理想,一个信念,一份情怀,一个承诺呢?
杨喜风终究过不去自己的那道坎儿。
调整心态,继续前行。在一段时间的接触了解后,老人接纳了杨喜风,甚至慢慢变得依赖,因为杨喜风和她的比家美,就是他的家人,他的全部。当 14 年后,老人在比家美安详去世,杨喜风给这位老人擦洗身体,穿上孝衣,入殓送终之时,她感受到的,是心灵巨大的抚慰,是一种化为悲悯的力量,是将生命看通透之后的温柔。
收容流浪老人的事迹感召了许许多多渴望温暖、孤独无依的老人,杨喜风和她的比家美,在老人们的心中获得了独特的位置。虽然几经搬迁扩建,比家美和很多高档养老院比起来,硬件设施仍不够有档次,但这里的空气中,弥漫着家一样的温情,这里的人们,洋溢着亲人般的笑容,这里的服务,不是多花钱就能从别处买来的,比家美对老人的照顾,是从心里生发出来的,真心实意的体贴和周到。
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失能失智的老人,你对他好不好,真好还是假好,表面好还是心里好,他都能感受得到,这个心灵的密码,就藏在每一个细节当中。
从楼里的安全检查到挨个房间查房,再从健身房里陪老人们锻炼到照顾老人们就餐,接下来从检查办公台账到检查洗衣房……这是杨喜风每天的例行工作。
在洗衣房里,她会把洗过的床单、被套拿起来摸一摸是否柔软,闻一闻是否有异味,她说床单、被套硬了会让老人们的皮肤受伤。查房时,她会摸一摸卧床老人们的皮肤,发现老人皮肤干燥,她会让护理员给老人涂抹润肤油。她为每一位老人准备了一本护理记录,里面详细记录了老人们每天的生活护理情况、餐饮情况、如厕情况、康复训练情况……在失能失智老人集中的区域,从房间到楼道,闻不到任何异味,每一位卧床老人的头发摸起来都是柔顺光滑的,他们的床上、身上也都是干净清爽的。
护理员们都说:“杨喜风总院长对养老护理服务的要求特别严格,我们每一位护理员都有一本护理记录,老人多长时间洗一次澡、剪一次指甲、理一次头发都有详细的要求,护理员都记录在本上。”这些严格的规范化管理,让养老院里连续 10 年无原发褥疮,还获得了中央电视台与中国红十字总会共同举办的“守护夕阳养老护理职业荣耀盛典”的表彰。
2016 年比家美长风街分部因市政规划进行拆迁时,60 余名老人不愿离去,他们认定了杨喜风,她到哪儿,他们就到哪儿。杨喜风为了这些情愿追随自己终老的老人,多方奔走,最终得以安置在太原市老年公寓过渡一年。
从创办养老院至今,杨喜风卖掉了父母、公婆留下的 4 套房子,卖掉了儿子的婚房,贷款 4000 多万元,投资建设了位于太原东山生态区,占地 12000 平方米的比家美慈爱养护院。如今,比家美从最初只有 30 个床位的简易小楼发展为拥有两家养老院、一个社区养老服务中心,500 多床位的养老服务连锁机构。建院 23年来,比家美养老院接收老人 7000 余人,平均年龄 82 岁,其中完全卧床的老人占到 20%,坐轮椅及痴呆的老人占 70%,能完全自理的只占 10%。目前在养 100 岁以上老人就有 4 名。除接收社会老人外,比家美还为政府分担照顾五保户、低保户、“三无”等社区特殊老人。比家美还为 600 多名老人进行了临终关怀服务,让他们体面安详地走完人生最后一段旅程。
杨喜风和她的比家美不仅倾注在养老事业中,她率领的团队还进行了青海玉树、四川雅安、宜宾长宁以及邻国尼泊尔赈灾照护工作,用看护照护的专业技能,在面对满目疮痍的灾后救助中贡献自己的力量,展现责任担当,弘扬家国情怀。灾后救援的经历,至今回忆起来,都让杨喜风后怕,因为那几乎是搭上了她全家的性命。瞒着年迈的老母亲,弟弟、妹妹和爱人连同她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都和她一起去了灾区,余震不断,废墟遍地,杨喜风回忆道,现在想想,那时真是没想那么多,如果有什么危险,她怎么回去和老母亲交代啊!没想到,老母亲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是去赈灾,电话里安慰道:“你们安心在那里工作,我这里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杨喜风听闻,泪如雨下,一句话哽咽在心中说不出口:母亲啊,女儿对不住你啊!
灾区的情况更为复杂,杨喜风面对的不仅仅是身体的伤残,更是心灵的伤残。一位父亲,得知只剩自己一人存活,坚决不吃不喝,决意赴死。杨喜风多方打听,终于为他找到了遗失的一个小女儿,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这位父亲,已经绝食 5 天的大男人,眼睛里慢慢地有了光,继而有了泪,他疑惑地望向杨喜风,杨喜风给他看手机里的照片,肯定地对他点点头,她能感到一个微弱的火苗正在他心中点燃。一位老人,头部重伤,但坚决遵从民族习俗,不解发辫不洗头。杨喜风不知劝了多少次,当老人被杨喜风的真情实意打动,同意洗头后,连续 8 盆热水,才把老人受伤的头部清理干净。
经过灾区救援,杨喜风对生命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她时常觉得,如果把人的一生一折两半,出生和死亡便是一头一尾,都是需要帮扶和陪伴的生命阶段。人们往往乐于见到生命的萌发,却极不情愿见证生命的衰亡。可是,萌发固然可喜,衰亡却也灿烂。杨喜风很多时候,看着老人们脸上天真的笑容,看到他们仅剩的一颗牙齿,看到他们飘零的几缕银发,都恍惚觉得,这分明是一群可爱的儿童啊!当然,有调皮的儿童,就有顽固的老人,但只要是在情感上付出了真心,老人也会和孩子一样,对你产生深深的依恋和全身心的信赖。在给 600 多位老人送终之后,杨喜风对生命的谢幕更加熟悉了,如同接生了 600 多名孩子。孩子和老人,来到这个世界和离开这个世界,眼睛由闭着到睁开,由睁开再到闭上,仿佛他们从一个美梦中醒来,经历一遭红尘,又沉入了先前的美梦,接续起下一段的行程。而老龄事业,不就是守护好夕阳的美好,赓续明天的灿烂吗?
杨喜风的体验和思考,都来自身体力行,来自这 23 年的风风雨雨。如今杨喜风也从风华正茂的年纪来到了耳顺之年,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不是老人离不开我,而是我越来越离不开这些老人,和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非常充实快乐。只要我还干得动,我就会把养老事业一直干下去。还有什么是比给予一段生命时光以温暖和爱护更加有意义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