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彬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进入这个作业区,尽管是三伏天,大家还是穿得严严实实,还佩戴上N95 口罩。在纵横交错的地下管线设施间,在太阳直射的地面上钻孔取土,一层一层地采集土壤样本,最深的地方甚至钻到了地下 30 米处,尽管戴着口罩,但仍挡不住地下污染层散发出的强烈的刺激气味。闷热、呛鼻、嗓子里的异物感、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沾在身上的粘腻感。
土壤医生
——“山西好人”卢彬印象
我们对待土地的态度,决定了土地对待我们的方式及其时间纬度。
——温德尔·贝瑞(美国当代农民诗人、生态作家)
已经是快下班的时间,卢彬还在电脑前参加一个行业视频会议,手里拿着一个类似对讲机模样的扩音设备不时地参与在线发言。
正是初冬,窗外灰蒙蒙的,有点飘雪的意味。约 30 平方米的办公室是典型的机关摆放模式,四张办公桌分列两边,几组铁皮文件柜紧靠墙面,透过立柜玻璃可以看到湖蓝色的塑料文件盒一层层地排列着。办公桌上除了一台电脑,剩下的地盘基本上都被各式文件夹和笔记本占领。有些拥挤,有些杂乱。
时针已经指向傍晚七时,同事们都已陆续离开办公室了,视频会议还没有结束。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时候不需要考虑影响到别人了,他说话的声音明显高昂了许多。说话的间隙,不时地从案头翻找资料,核查图表,一会儿在纸上写写画画,一会儿又在拖动鼠标打开电脑上的某个文件夹。假如再穿上一身白大褂,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位参加会诊的医生。
卢彬确实是一名医生,只不过他看病的对象不是人,而是土壤。
一
今年 40 岁的卢彬出生于重庆市武隆县(现武隆区),那是一个自然风貌与资源丰富的地方,有着世界自然遗产之称的喀斯特“芙蓉洞”“天生三桥”等自然奇观。许是那些奇异瑰丽的钟乳石以及当地特有的珍贵动植物的影响,卢彬从小就对生长于兹的这片土地怀有浓厚的兴趣,经常挖开地面的土层,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神奇的东西。
2000 年,18 岁的卢彬背起行囊来到山西求学,在山西大学环境与资源学院生态环境科学系度过了 7 年的专业学习时光,2007 年,拿到硕士毕业证的卢彬,经过层层选拔,如愿踏入太原市环境科学研究院的大门,开始了他与土壤打交道的职业生涯。
空气、阳光和水,构成了自然界所有生物和生命的三大能量支撑,这是世人皆知的常识。然而,人类社会的存在与发展,还要加上土地——具有健康土壤的土地。
科技的进步和现代社会经济的发展,在推动人类社会不断进步的同时,一些问题也逐渐暴露了出来。环境问题已经成为阻碍社会文明和人类进步的突出问题,自然界的三大能量已经有两个受到人为破坏,大气污染、水污染已经成为上至国家政府,下至普通百姓普遍关注的问题,相比之下,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土壤污染还没有引起大众足够的重视。
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看似毫不起眼的土壤,却可能成为决定文明盛衰的关键。
卢彬进入市环科院后,被安排的正是环境风险评估和土壤环境污染防治工作。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一项参与国家“863 计划”和环保公益性行业科研专项研究课题。卢彬既兴奋又紧张,对于一个刚刚踏入职场的新人来讲,能参加国家级的课题研究是非常幸运的一次机遇,然而也是一次难度很高的挑战,若做不好,恐怕会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信任,以后自己在这个行当里还怎么立足。领导好像看到了卢彬的心思,指着天花板对他讲:“天花板上的图案,谁都能看得见,但看见不等于摸着,需要你跳起来去摸它,而且还要一直跳,一次比一次跳得更高才能触及。希望你们年轻人大胆起跳,摸到我们太原市生态环境科研的天花板。”
领导的一席话打消了卢彬心里的矛盾和纠结。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默念这句话为自己打气鼓劲,他让自己像古代将士一样去攻破研究课题的一个个难关。他以问题为导向,把课题项目分解成一个个小问题,逐一去考察、实验、评测、总结。上网查询学术文章,了解行业动态,以增强研究的前瞻性和针对性。白天跑工地,跑现场,向前辈求教,与同行交流,晚上则消化大量的案头资料,梳理问题。就这样经过三年的努力工作,圆满完成了课题,得到了课题组的认可。
随后他又先后参加了山西省科技攻关项目、太原市技术创新计划等七项课题的研究,均取得了很好的成绩,被授予“2011 年度太原市优秀科技工作者”“山西省‘科技奉献奖’先进个人二等奖”。参与的科研项目获得山西省高等学校科技进步一等奖、太原市优秀科技项目二等奖两项。
多年以后,卢彬依然清晰地记得领导当年的那番话曾给予他的信心和力量,激励着他一次次地触摸到了行业的“天花板”。无数个日夜辛勤劳作换来的红色荣誉证书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文件柜里,他更大的收获是积累起了处理实际问题的宝贵经验,成为太原市环境监测与健康风险评估行业的中坚。
二
2015 年 9 月,常州外国语学校搬到新校址后几个月里,陆续出现部分学生流鼻血,出现皮疹、湿疹等身体不适的症状,起初人们总以为是个体问题,但接二连三的异常逐渐发展成群体现象。经过环境监测部门的调查,结果让人大吃一惊:原来学校新址就建在一家化工厂的旁边,土壤中残留的挥发性有毒有害的气体悄悄散发到地面,由于学生的身体比较敏感,所以集体出现短期的身体应激反应。
这件事情引起了社会的广泛关注,作为土壤研究专业人员的卢彬,更是感到肩膀上责任的重量。
大气污染与水污染是即时可见和可感的,土壤污染则不同,它具有隐蔽性、滞后性和累积性等特点,所以常常被人们所忽略。20 世纪中叶起,太原市作为国家能源重化工基地,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和改革开放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但也带来了诸如环境污染等一系列问题,老太原人都记得,一个时期,太原的天空几乎终年都是灰蒙蒙的,每年春季,都会有一场遮天盖地的沙尘暴袭击城市。进入 21 世纪以来,随着企业改革和太原城市功能的重新定位,政府对大气污染和水污染严重的行业企业陆续实行关、停、并、转等措施,收到了明显的效果,天开始变蓝了,水开始变清了,市民的满意度也越来越高了。然而,很多人忽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那便是这些企业的旧址以及这些行业的废弃物以不科学的掩埋方式侵入土壤,破坏土壤成分,而土壤质量的恶化又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以人体感觉不到的进度慢慢反馈回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卢彬凭着敏锐的专业素养,嗅到其中的隐患,城市环境的改善,不光是空气和水的问题,土壤污染也应该引起足够的重视。针对土壤污染危害相对滞后的特性,像对慢性病人进行早期医疗干预一样,早发现,早治理,就可以避免将来付出更大的代价。
单位领导非常认同卢彬的想法,决定由他牵头负责这项工作。然而,土壤污染监测防治在太原还是一个年轻的新兴行业,大多数企业和个人并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加上土壤领域科研基础薄弱,专业力量不足,技术手段落后,“巧妇难为无米炊”,卢彬面对的不仅是城市环境治理的一项空白,还面对着土壤污染防治的一座高山。
“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卢彬在心里再次默念这句话,他想起了老领导曾经对他的鼓励,决定再跳一次,摸到“天花板”。
三
7 月的太原,午后正是酷暑发威的时候。柳叶打卷儿的老树上,躲在树荫里的蝉们发出不耐烦的噪鸣。
烈日下,是一大片拆除厂房后的空地,一眼望不到边。
在空旷的地面上,一些身影在缓慢地移动忙碌着,红色的、黄色的安全帽在太阳下反射出耀眼的光泽,与单调的地面形成强烈的反差。他们手持工具箱,不时蹲下来挖掘地面,把一些土壤辨识一番,装进玻璃瓶子。接着往前走一段距离,继续挖掘、辨识,再往瓶子里装一些土壤。
这是卢彬和同事们正在进行土壤污染状况现场采样调查的场景。
他们所在的现场,原是一家已经迁址别处的焦化厂的厂区用地,准备出让给某房地产开发商。按照有关规定及合同,出让之前需进行土壤监测分析和污染状况评估。
1800 多亩空地的采样,对于只有六七名工作人员的卢彬团队来讲,工作量是非常巨大的。土壤污染是隐蔽在土层下面的,不能光从表面看,只有挖掘到一定深度进行取样,才能发现它的污染程度。专业特点决定了只能采取这种土工作业的方式,靠人工力量一点一点掘进,以保证取样精确,设计出科学合理的解决方案。
他们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进入这个作业区,尽管是三伏天,大家还是穿得严严实实,还佩戴上 N95 口罩。在纵横交错的地下管线设施间、在太阳直射的地面上钻孔取土,一层一层地采集土壤样本,最深的地方甚至钻到了地下 30 米处,尽管戴着口罩,但仍挡不住地下污染层散发出的强烈的刺激气味。闷热、气味呛鼻、嗓子里的异物感、被汗水浸透的衣服沾在身上的黏腻感。
取样就是煎熬。
卢彬知道,煤焦化工企业产生的污染具有挥发性强,呈气态散发的特点,作为采样人员的他们尚且顾不得炎热也要穿上层层防护服,预防土层中的污染物质对身体造成伤害。如果建成住宅小区,成千上万的人长期生活在这片有严重污染的土地上,无异处于凶险的包围之中。如果不对这片土地进行修复治理,污染物质会从土壤穿过楼房底板的缝隙,缓慢地向上挥发并吸附在建筑物的平面和立面。10 年、20 年、30 年后,对居民产生的健康危害是不可逆的,严重的甚至可以致癌。
取样一定要精准,无论多么煎熬,都要咬着牙撑下去,技术规范和标准一点都不能放松。卢彬对疲惫的同事打气。喝口水、擦擦汗,相互击个掌鼓劲,继续操起工具忙碌起来。
卢彬对专业技术有着特殊的要求,无论作业环境多么恶劣艰苦,他都可以忍受,但技术上的空白和不足,他一刻都不能容忍。为了啃下这块硬骨头,他白天忙完现场,晚上继续挑灯恶补土壤学知识,对照现场采集的样本,思考解决方案。
太原作为曾经的国家能源重化工基地,煤焦化工企业较多,如果能在这家企业用地探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土壤污染解决办法,那么对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的焦化行业土壤治污将起到示范作用。在这种想法的驱动下,他有意识地将风险评估理论基础与焦化行业特征结合起来,一方面认真思考、实践,一方面积极向国家级专家虚心求教,按照专家指导的方法进行改进。
刨土、挖土、取土、测土,卢彬继续像农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观土、察土、析土,识土,卢彬又像是医生一样寻找大地皮肤下隐藏的病毒。他白天与土打交道,夜里梦见的还是土,在卢彬和他的团队不懈努力下,终于拿出了一份漂亮的焦化厂区旧址土壤污染状况调查报告,为后续土地的合理开发利用提供了有力的环保技术支持。他再一次摸到了“天花板”。
四
美国生态文学作家温德尔·贝瑞说过:“土壤是最被低估、最不受重视但又最不可或缺的自然资源”,“土壤的健康或衰退,直接决定了社会发展的健康程度和应变能力。”
随着社会文明进程的发展和城市化建设的不断推进,人们的环境保护意识日益增强,2019 年 1 月 1 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壤污染防治法》正式实施,我国土壤污染防治专项法律空白得以填补,土壤污染问题正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关注,“净土保卫战”提上政府议事日程。
谁都不想居住在对健康隐藏着潜在威胁的地皮上,但如何预防和控制土壤污染扩大的趋势,还需要全社会共同重视和参与,维护共同的家园。在卢彬眼里,被污染的土壤就像是患有慢性病的病人,作为涉污企业要像注重经济效益一样,注重对土壤的维护。平时要防控和调理,采取相应措施对土壤进行修复,以较小的代价换取长远的利益,以土壤的健康保障人的生命健康。作为每个公民要多了解一些土壤知识和环保知识,日常生活中,废弃的电池、有害的垃圾尽量倾倒在指定的垃圾处理地点。
星移斗转,日月逾迈,当年 18 岁只身赴山西的重庆小伙,如今已跨入不惑之年。与太原这块黄土地打了整整 15 年交道的卢彬,仍然痴心于土壤治污技术的研究与运用,并取得了骄人的成绩。他用了 5 年的时间摸索实践,编制出一套适用于山西省行业特征的系统性土壤污染状况调查评估标准和办法,为全省重点行业用地土壤污染调查布点采样工作提供了样板;参与了两项山西省重点行业用地土壤污染状况调查相关规范的主要起草工作。他作为项目负责人主持了 15 项以上企业污染场地环境调查与风险评估工作,已成为该领域,特别是大型复杂场地的环境调查与评估方面的专家。他的目光已经从治理个别企业的“天花板”延展到整个行业的“天花板”。2012 年、2013 年先后被评为“太原市优秀科技工作者”“山西省‘科技奉献奖’先进个人二等奖”,先后五次获得单位或局系统年度“优秀共产党员”称号,五次获得太原市生态环境局系统“优秀职工”称号,被评为 2018 年度山西省“三晋英才”支持计划青年优秀人才。2021 年,卢彬被评选为“山西好人”。
在进入新时代的今天,环监人又面临着一场全新的挑战——净土保卫战。能否打赢太原净土保卫战,卢彬显得信心十足。毕竟,今天全社会对土壤污染的认识、土壤监测技术和条件、工作经验和办法都比当年要强了很多,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更多的年轻人加入城市土壤污染治理队伍中来,一起为打赢太原净土保卫战,再现“锦绣太原城”盛景共同奋斗。
锲而不舍,金石可镂。15 年来,卢彬时刻牢记着父母“老实做人,踏实做事”的家训,不忘师长“敢摸天花板”的教诲,他与太原的土壤净化一同成长,由青涩而日趋成熟,已经完全与这个城市融为一体。“太原就是我的家,自己的家怎么能不精心爱护呢?”卢彬充满阳光的笑脸上丝毫看不出 15 年来的艰辛劳碌痕迹,他还是像 15 年前踏入环科院一样精力充沛,乐观向上。在他荣获的一大批荣誉称号中,他最喜欢和心仪的就是“山西好人”,对于一个生于异乡的人来说,这意味着山西这块土地对他的接纳,是他对山西作出贡献的最大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