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剑血人般回到家,母亲一见,惊吓得失声大叫。
他只好如实相告。
父亲沉默了片刻,夸奖他:“好!好!”像他年少时考试得了高分,给予表扬一样。
勇者无畏
——2022 年太原市道德榜样刘剑小记
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2021 年 7 月 9 日,夕阳西下时分,中国铁路太原局集团有限公司太原工务段线路工刘剑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并不知道,一个大大的意外正在熟悉的路口等着他。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周末。作为一名线路工,他的工作日常是:12 点上班,下午巡路,如有“天窗作业”,则夜间检修,直到第二天凌晨三四点,工作才告结束。不值班时,披着阑珊的夜色回家,睡一整个上午;如果轮到他值班,则在职工宿舍休息,12 点再上班,巡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但那天晚上,没有“天窗作业”,他可以像别人一样,踩着晚霞下班。骑着电动车离开单位时,他瞟了眼手机屏,6 点 50 分。
正是晚高峰时段,人流车流如织,喧嚣不绝于耳。不过,对他来说,听惯了铁轨单调而巨大的当当声,这点声浪,实在算不了什么。整个下午,他都在顶着烈日巡线,三十五六度的高温,火一样炙烤着他,他有点中暑,头昏脑涨,身体虚飘。此刻,虽然太阳还恋恋不舍地赖在天边,但迎面吹来的风里,透出丝丝清爽,令人惬意。他深深吸口气,疲倦和不适一扫而光。他手中用力,"电驴子"加速,驶出火车站,过一个红绿灯路口,拐两个弯,绕上迎泽南街。
这地方,他太熟悉了。在这里,他出生、成长,经历的酸甜苦辣,都镌刻在耳熟能详的角落里。虽然时过境迁,当年街景已焕然一新,而他也早在几年前已乔迁新居,可即使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儿时的路。在车水马龙的路上,他仿佛要证明什么似的,很享受地闭了闭眼睛,但,只是一瞬间,他豁然睁开了眼。
“救命!救命!……”
是一个女人的呼救声,慌乱、尖锐、痛楚,声声急促,撕扯他的耳膜。他下意识减速,辨别声音来向。很快,弄清了,声音来自一个小区。再仔细听,还夹杂着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怒骂,以及孩子脆亮的哭泣。
刘剑愣怔了一下。第一反应,大概是夫妻在闹矛盾。可凭直觉,他接收到了不一样的气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有一股蓬勃的力量牵引着他,使他无法淡定地一掠而过。——他手中用力,“电驴子”载着他,循着声音飞去!
小区沿街的一幢楼下,一层东户,挂着菜鸟驿站的门牌。女人的呼救,就源自这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揪心。驿站门外,已形成一道松散的不规则的“弧线”,——围观的人们三三两两,引颈观望,交头接耳,可没人敢靠近。刘剑凝神几秒,翻身下车,拨开“人墙”,三步并两步,冲向门里。一个中年男人正怒气冲冲地夺门而出,和他差点撞个满怀。对方恶狠狠瞪他一眼,扬长而去。
“抓坏人!”
女人倒在地上,浑身是血,一只手挣扎着举起,吃力地指向门外。蓦然,刘剑意识到了,那个夺路而逃的中年男人,是肇事者,而非女人丈夫。
刘剑瞬间返身飞跑出门,去追男人。那男人距他已百十来米,以极快的速度走着,显然是强作镇定,妄图混在人群里,溜之大吉。可猛回头,看到身后有人风风火火追了上来,边追边喊“抓坏人”,他不顾一切地跑了起来。
刘剑紧追不舍。追出两百来米,眼看坏人近在咫尺了,他脚步戛然而止。女人怎样了?还在血流不止吗?会有生命危险吗?女人惊恐万状的脸,不断流血的胳膊,像电影镜头般在眼前交替闪现。是救女人,还是继续追坏人?他犹豫了。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确信,坏人是逃不掉的。何况,闹市街头,密密麻麻的摄像头,早布下天罗地网。那么,当务之急,是救人!他不再举棋不定,扯开嗓门大喊几声:“抓坏人!抓坏人!”以吸引路人注意,然后,改变方向,奔回驿站。
后来,许多个夜深人静时,回想起那一幕,刘剑问自己,倘若当时不去救人,而是大义凛然地冲上前去,徒手擒坏人,岂不更像一个英雄?就像儿时梦想的那样。面对穷凶极恶的歹徒,是他胆怯了吗?以致错过一次当英雄的机会。假设无数次,又被他一一推翻。他相信凭他的胆气和力气,将坏人抓住,并非难事。但如若再次身临其境,他的选择仍然是:救人,救人,救人。毕竟,生命只有一次。
面对一个生命垂危的人,他无法无动于衷。
驿站门外,“弧线”已缩小了,但,依然没人踏进那道门。令刘剑匪夷所思和愤怒的是,有人居然举起手机,煞有介事地拍照。他真想一声断喝:“有啥看的!救人要紧!”
只是两三分钟工夫,女人已奄奄一息,神志昏迷,身体颤抖不已。血还在不停地涌流,像拧开的水龙头,溅得到处都是。刘剑仔细观察伤势,发现女人手腕、脖子上,都有伤痕。女人身边,扔着一把壁纸刀,已染成红色。毫无疑问,就是这把司空见惯的,作为工具的刀,成为刺向女人的凶器。一个 10 岁左右的男孩缩在女人身边,眼泪汪汪,战战兢兢,不停地呼喊:“妈妈!妈妈!”
刘剑连声呼唤女人,女人慢慢睁开了眼睛,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用痛苦与求助的眼神定定地看着他。他安慰母子俩“别怕”,拨通 120 电话,随即打了 110 电话报警。之后,他抓住女人冰凉的战栗的手,用尽可能镇定的声音说:“按我说的做!”
单位组织过急救培训,这时派上了用场。他轻嘱女人,帮她翻转身,侧卧于地,一手拇指使劲按压颈部伤口上下两端,另一只手紧紧按住手腕伤口,通过地面反作用力来加压,压迫止血。
很快,血止住了,刘剑能感觉到女人既紧张又欣慰地舒出一口气。可这办法,只是暂时的,他心急如焚,盼望医生快点到来。
约莫过了六七分钟,救护车到了。几乎同时,派出所民警也到了。刘剑和医护人员一起把女人抬上救护车,把孩子也抱上车,终于如释重负。
接下来是录笔录。刘剑向民警详细描述了犯罪嫌疑人的体貌特征,以及事发经过,之后便悄然离开现场。再跨上电动车,他才发现,皮肤上,衣服上,血迹斑斑,四肢绵软无力。
刘剑血人般回到家,母亲一见,惊吓得失声大叫。他只好如实相告。
父亲沉默了片刻,夸奖他:“好!好!”像他年少时考试得了高分,给予表扬一样。
母亲从小教导他:“人活在世上,多做一些好事善事,不吃亏。”可此时,也是忧心忡忡:“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可话说回来,万一坏人逍遥法外,哪天认出你,寻机报复咋办?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刘剑安慰父母,没事,没事。不必为我操心。可母亲的话,像涟漪一样,在他心底荡漾。他的工作性质,夜间作业,凌晨回家,是家常便饭。万一,坏人果然如母亲所说,伺机报复呢?万一,坏人是惯犯,持刀伤人非一时冲动?万一,坏人不是单枪匹马,而是团伙作案?……无数念头在脑中冲撞,直到此时,他才有些后怕了。
周末,他宅在家里,没出家门半步。他网购了一条防身棒,可折叠成手掌大小,藏在身上,以防不测。
除了父母,对这件事,他决定守口如瓶。日子一如往常,上班、下班,白天巡线,夜间检修。每次,走在凌晨三四点空旷而寂寥的街头,他忍不住东张西望,精神高度紧张。他还有个执拗的念想:去驿站看看。女人是否已痊愈?坏人是否已绳之以法?他太渴望知道了。最终,他按捺住了满心的好奇。
光阴飞逝,父母和他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刘剑心中一块大石放下。他以为,那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就此搁浅在时光彼岸,就像生命中无数偶发事件一样,留一道浅浅的印迹,便无声无息地消遁。没承想,那次意外,还有续章。
那是 8 月 25 日,一个燠热难当的下午,刘剑正穿着橙色工作服,头戴草帽,单膝跪在被晒得滚烫的钢轨上,汗流浃背地俯身查看线路的平顺性,准备当晚的检修作业。工友告诉他,有人找。
找他的是一位中年女人,有些面熟,他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可女人一眼便认出了他,紧紧攥住他的手,声音和双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是刘剑?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泪水顺着脸颊,喜悦地奔涌。
刘剑恍然大悟,眼前这个悲喜交加的女人,就是他救下的人。
女人名叫郭秀芳,外地人,老公打零工,父亲有病,为养家糊口,开了间菜鸟驿站。事发那天,男人来取快递,当时客户很多,她应接不暇,回应得有些迟缓,男人便骂骂咧咧,嫌怠慢了他。天热,人多,心里憋屈,她忍不住争辩几句,
男人登时火起,顺手从工作台上抓起壁纸刀,疯狂地刺向她……
行凶的男人,得到应有惩罚。住院养伤期间,逃过一劫的郭秀芳,一直对救命恩人念念不忘。她托老公寻找,托亲朋寻找,均一无所获。出院后,她迫不及待地到派出所打听。通过笔录的有限资料,她得知恩人姓刘,除此之外,工作单位、家庭住址、联系电话等信息,都只字未留。这让她更加感动,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她有种预感,救她的无名英雄,就住在附近,或者,工作在附近。
她向熟人和当地住户打听,挨个到周边单位走访,每次得到的回复,均是查无此人。她没死心,继续大海捞针般的寻找。
某天,她和一位客户聊起。客户犹豫了下,支支吾吾地透露,那天他正好路过,用手机拍了照。只是,天色已晚,光线昏暗,照片里的人有些模糊。纵然如此,事情有了可喜的转机。郭秀芳如获至宝,把照片打印出来,张贴在快递站,逢人便问:“认识照片上的小伙吗?他是好人,救我一命,名字也不留下。我一定要找到他,当面感谢他……”
广而告之很快有了效果。没几天,有人找上门,很肯定地告诉她,照片上的小伙,是他过去的邻居,名叫刘剑,在太原工务段线路车间工作。他是看着刘剑长大的,这孩子,从小就心善。郭秀芳喜出望外。
第二天,她带着一面写有“见义勇为施援手,弘扬社会正能量”的锦旗,还有 5000 元感谢金,来到太原工务段,找到线路车间,又寻到刘剑作业地点。
第三天,消息不胫而走。同事们诧异不已,想不到,一向低调认真,总是默默无闻的刘剑,当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遭遇不测时,居然像英雄一样,挺身而出。特别是,做了好事后,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姓名都没留下。
同事们既钦佩又兴奋地蜂拥而至,把刘剑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夸赞他。刘剑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收下锦旗,对 5000 元感谢金则婉言谢绝了。他把郭秀芳送出车间,再三表示:“发生这样的事,换作谁在现场,都会伸出援手的。”
从车间,到太原工务段,再到太原铁路分局,迅速掀起了向刘剑学习的小高潮。党组织授予他“优秀党员”等荣誉称号。班组会上,大家相对而坐,侃侃而谈,才发现,刘剑能够关键时刻自告奋勇,救人于危难之时,和他平时的良好表现是分不开的。只是,朝夕相处,大家对他的好,早已习以为常。比如,他特体谅人、关心人。同事有困难,他及时而热情地伸出援手;宿舍卫生,基本上他全包了;值班值守时,他总是早来晚走;苦活重活,他抢着干,装卸重物、搬运作业机具之类杂活,不管分内还是分外,不待班长吩咐,他主动包揽在身;闲暇时,他收拾草坪、花坛,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当新冠疫情来袭,他责无旁贷,承担起防疫消杀任务,每天不间断地做好生产和办公场所的消毒、卫生清理,等等。
“像刘剑这样,既能吃苦,又体贴人的孩子,时下不多。”班长冯卫东每当说起刘剑,赞不绝口。在他眼里,生于 1987 年的刘剑,是个阳光、开朗,洋溢着正能量的大男孩。他和刘剑住得很近。2021 年 3 月,一次作业时,他高血压发作,心慌气短,头昏眼花,走路摇摇晃晃。刘剑眼尖,发现了异常,很贴心地把他送回家。冯班长住了一个月医院,病愈后,刘剑总是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有好几回,下了夜班,主动送他回家。
再比如,刘剑爱学习,肯钻研,工作之余,报名参加西安交通大学网络教育,大专毕业后,继续攻读本科。他不仅自己学,也想方设法带动身边人学。单位有规定,职工每季度要进行业务考试,成绩和奖金挂钩。有些线路工年龄偏大,记忆力衰退,而且忙起来昏天黑地,学习不方便,每次因考试不合格扣了奖金,不免叫苦连天。刘剑看在眼里,决定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一次偶然机会,他得到启发,从考试宝开发了小程序,录入题库,再下载到每个工友手机上,这样,随时随地可以在手机上学习。由此,大家对刘剑刮目相看。
在铁路系统,众所周知,线路工任务繁重,“春融防乱道,夏暑防胀轨,秋雨防洪涝,冬雪防三折”,一年四季,任务不断。而且,天气越恶劣,越不能掉以轻心,要始终马不停蹄地奔波在铁路线上。刘剑从事这工作,已 12 年有余。最初在孝柳分站,2020 年调到太原工务段。这一年,他已经 33 岁,未婚,和父母住在一起。
采访刘剑时,我特意选择步行。从家到他单位,不过 20 分钟路程。在不断膨胀的城市里,这点距离,算得上是近在咫尺了。这让我激动,仿佛好人就在身边,也许,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会与我邂逅,用他慷慨而博大的好,照亮我、温暖我。
朝阳街铁路桥是必经之路。隔着密实的防护网,向下俯瞰,一列火车刚刚进站,人流在站台上焰火般绽开。铁轨另一侧,慢慢走着几个穿明黄色或鲜橙色马甲的工人,边走边低头四顾。当时我并不知道,刘剑便是其中一员。而他所在工区,处太原铁路局咽喉和枢纽地段,担负大西高速线、石太客专、太原站、太原客技库共计 59.346 公里线路、155 组道岔的养护维修任务,非常艰巨。
长长的铁轨向南北延伸,一眼望不到头。多数时候,刘剑没工夫抬头远望,在想象中勾勒自己的诗和远方,他惯常的姿态是俯视地面,用明察秋毫的眼睛,丈量脚下闪闪发光的铁轨,寻找安全隐患。检查平顺性,是其中之一。在列车碾压下,钢轨的几何尺寸会形变,如若高低不平顺,列车通过时会产生不规则震动,影响行车安全。因此,不论狂风怒吼,还是雨雪纷飞,他常拿着道尺,趴在铁轨上,一丝不苟地测量。而当万籁俱寂,大地和人们都沉入梦乡时,他才和工友们摸黑出动,一一消除隐患。在铁路系统,这叫“天窗作业”,每周三四次,如遇集中检修,则频次更多,人人连轴转,家都回不去。
令我想不到的是,工务养护维修作业标准均以毫米计。因而,做线路工,不仅需要好体力,也需要脑力和强大的意志力。每次完工,浑身上下,衣服透湿,苦不堪言。
采访刘剑之前,对铁路和线路工,我是陌生的,但我远行时,喜欢坐火车,贪恋那份安全与舒适。聆听他的讲述,才知所有美好的乘车体验,离不开无数默默奉献的线路工,是他们用敬业与坚守,守护着南来北往的乘客。
《论语·为政》里说:“见义不为,无勇也。”刘剑无疑是勇敢的,走近他,了解他,我进而得出这样的结论:他的勇敢,与他长期从事的工作密不可分;是艰苦的工作锤炼和造就了他。同事间的相互关怀和密切配合,则温暖和支撑着他,他推己及人,把温暖和关爱向更广阔的空间辐射。
当然,还离不开党的教育。他曾是“当兵的人”,两次参加山西省军区组织的“利剑行动”阅兵,因表现优异,多次获得“优秀士兵”嘉奖。参加工作后,单位里党员教育从没放松,“三会一课”等开展得有声有色。同时,也鼓励职工多做好人好事,奉献社会。在这样的氛围和感召下,他积极参加交通安全宣传、社区疫情防控等公益活动,带头向中国职工发展基金会等捐款捐物,还多次参加无偿献血,处处彰显一名共产党员的本色和精神风范。
与刘剑告别,我决定沿着他回家的路,再走一遍。离开火车站,不多远,就是迎泽南街。21 号,是一个居民小区,沿街第一幢楼一层的东南角上,菜鸟驿站的门头还在,但已人去屋空,玻璃窗上蒙着厚厚的灰尘。一位大姐从单元楼里走出,我追上她问,是否记得一年前这里曾发生过持刀行凶案?她警惕而漠然地摇摇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想采访郭秀芳,但刘剑告诉我:“你大概要失望了。”刘剑当选太原市道德榜样、2022 年上半年“太原好人”后,媒体想采访当事人,均被婉言拒绝了。那段经历,于她而言,是劫数,是人生的至暗时刻。她不愿一遍遍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不得而知。
那么,还是尊重她朴素的心愿,不去干扰她的宁静吧。但愿,现世安稳,人人平安幸福。这,也正是刘剑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