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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午 · 美文

端午的鸭蛋


汪曾祺

家乡的端午,很多风俗和外地一样。系百索子。五色的丝线拧成小绳,系在手腕上。丝线是掉色的,洗脸时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红一道绿一道的。做香角子。丝丝缠成小粽子,里头装了香面,一个一个串起来,挂在帐钩上。贴五毒。红纸剪成五毒,贴在门槛上。贴符。这符是城隍庙送来的。城隍庙的老道士还是我的寄名干爹,他每年端午节前就派小道士送符来,还有两把小纸扇。符送来了,就贴在堂屋的门楣上。一尺来长的黄色、蓝色的纸条,上面用朱笔画些莫名其妙的道道,这就能辟邪么?喝雄黄酒。用酒和的雄黄在孩子的额头上画一个王字,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

有一个风俗不知别处有不:放黄烟子。黄烟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里面灌的不是硝药,而是雄黄。点着后不响,只是冒出一股黄烟,能冒好一会。把点着的黄烟子丢在橱柜下面,说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点了黄烟子,常把它的一头抵在板壁上写虎字。写黄烟虎字笔画不能断,所以我们那里的孩子都会写草书的“一笔虎”。

还有一个风俗,是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也许十二红只是一个名目,不一定真凑足十二样。不过午饭的菜都是红的,这一点是我没有记错的,而且,苋菜、虾、鸭蛋,一定是有的。这三样,在我的家乡,都不贵,多数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乡是水乡。出鸭。高邮大麻鸭是著名的鸭种。鸭多,鸭蛋也多。高邮人也善于腌鸭蛋。高邮咸鸭蛋于是出了名。我在苏南、浙江,每逢有人问起我的籍贯,回答之后,对方就会肃然起敬:“哦!你们那里出咸鸭蛋!”上海的卖腌腊的店铺里也卖咸鸭蛋,必用纸条特别标明:“高邮咸蛋”。

高邮还出双黄鸭蛋。别处鸭蛋也偶有双黄的,但不如高邮的多,可以成批输出。双黄鸭蛋味道其实无特别处。还不就是个鸭蛋!只是切开之后,里面圆圆的两个黄,使人惊奇不已。

我对异乡人称道高邮鸭蛋,是不大高兴的,好像我们那穷地方就出鸭蛋似的!不过高邮的咸鸭蛋,确实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鸭蛋多矣,但和我家乡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经沧海难为水,他乡咸鸭蛋,我实在瞧不上。袁枚的《随园食单·小菜单》有“腌蛋”一条。袁子才这个人我不喜欢,他的《食单》好些菜的做法是听来的,他自己并不会做菜。但是《腌蛋》这一条我看后却觉得很亲切,而且“与有荣焉”。文不长,录如下:

腌蛋以高邮为佳,颜色细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间,先夹取以敬客,放盘中。总宜切开带壳,黄白兼用;不可存黄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邮咸蛋的特点是质细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别处的发干、发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为别处所不及。鸭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说,带壳切开,是一种,那是席间待客的办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

高邮咸蛋的黄是通红的。苏北有一道名菜,叫做“朱砂豆腐”,就是用高邮鸭蛋黄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咸鸭蛋,蛋黄是浅黄色的,这叫什么咸鸭蛋呢!

端午节,我们那里的孩子兴挂“鸭蛋络子”。头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丝线打好了络子。端午一早,鸭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个,鸭蛋有什么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壳的。鸭蛋壳有白的和淡青的两种。二要挑形状好看的。别说鸭蛋都是一样的,细看却不同。有的样子蠢,有的秀气。挑好了,装在络子里,挂在大襟的纽扣上。这有什么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爱的饰物。鸭蛋络子挂了多半天,什么时候孩子一高兴,就把络子里的鸭蛋掏出来,吃了。端午的鸭蛋,新腌不久,只有一点淡淡的咸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鸭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头,不把蛋壳碰破。蛋黄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鸭蛋壳里面洗净,晚上捉了萤火虫来,装在蛋壳里,空头的地方糊一层薄罗。萤火虫在鸭蛋壳里一闪一闪地亮,好看极了!

小时读囊萤映雪故事,觉得东晋的车胤用练囊盛了几十只萤火虫,照了读书,还不如用鸭蛋壳来装萤火虫。不过用萤火虫照亮来读书,而且一夜读到天亮,这能行么?车胤读的是手写的卷子,字大,若是读现在的新五号字,大概是不行的。

来源:中国文明网

端午日


沈从文

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任何人家到了这天必可以吃鱼吃肉。大约上11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看划船。河街有熟人的,可到河街吊脚楼门口边看,不然就站在税关门口与各个码头上看。河中龙船以长潭某处作起点,税关前作终点,作比赛竞争。因为这一天军官、税官以及当地有身份的人,莫不在税关前看热闹。划船的事各人在数天以前就早有了准备,分组分帮,各自选出了若干身体结实、手脚伶俐的小伙子,在潭中练习进退。船只的形式,与平常木船大不相同,形体一律又长又狭,两头高高翘起,船身绘着朱红颜色长线,平常时节多搁在河边干燥洞穴里,要用它时,拖下水去。每只船可坐12个到18个桨手,一个带头的,一个鼓手,一个锣手。桨手每人持一支短桨,随了鼓声缓促为节拍,把船向前划去。坐在船头上,头上缠裹着红布包头,手上拿两支小令旗,左右挥动,指挥船只的进退。擂鼓打锣的,多坐在船只的中部,船一划动便即刻嘭嘭铛铛把锣鼓很单纯的敲打起来,为划桨水手调理下桨节拍。一船快慢既不得不靠鼓声,故每当两船竞赛到激烈时,鼓声如雷鸣,加上两岸人呐喊助威,便使人想起小说故事上梁红玉老鹳河水战时擂鼓的种种情形。凡是把船划到前面一点的,必可在税关前领赏,一匹红布,一块小银牌,不拘缠挂到船上某一个人头上去,都显出这一船合作努力的光荣。好事的军人,当每次某一只船胜利时,必在水边放些表示胜利庆祝的500响鞭炮。

赛船过后,城中的戍军长官,为了与民同乐,增加这个节日的愉快起见,便派士兵把30只绿头长颈大雄鸭,颈脖上缚了红布条子,放入河中,尽善于泅水的军民人等,自由下水追赶鸭子。不拘谁把鸭子捉到,谁就成为这鸭子的主人。于是长潭换了新的花样,水面各处是鸭子,同时各处有追赶鸭子的人。

船与船的竞赛,人与鸭子的竞赛,直到天晚方能完事。

来源:中国文明网

如何唤醒端午之“魂”


记者 王国平

5月28日下午,北京郭沫若纪念馆。年届八旬的台湾诗人郭枫,缓步登台。辣辣的阳光肆意地扑向满头华发,他全然不顾,以浑厚的声色和滚烫的诗意诉说着内心的情怀——这里是由中国作家杂志社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台节目中心联合主办的“2014年端午诗会”现场。

此前的5月25日,位于南国的广西民族大学校园,诗意抹平了人与人之间的隔膜。法国留学生诗婷落落大方地面对师友,以圆润、清脆的法语,朗诵着自己国家诗人拉马丁的诗作《湖》——这里是“相思湖诗群十周年暨端午诗会”现场。

一南一北,不约而同地以朗诵诗歌的方式,迎接端午佳节。

“端午节是一个与诗人有着密切联系、充满了诗情的节日,也是诗人节。”中国作家杂志社牵头组织的端午诗会已经是第四届了,杂志主编艾克拜尔·米吉提如是说。

在端午节逐渐成为单纯“粽子节”的当下,此情此景,多少显得有些“另类”。这不得不令人深思:一个流传几千年的传统节日,面对时代的浪潮翻涌,能否找回自己?

曾经的节日气氛,如今成了沉重的“乡愁”

“难道我们永远在光阴之海行船,就不能有一日抛锚暂驻?”诗婷朗诵的《湖》中,有着这样的诗句。

当下的生活节奏过于迅捷,让人被迫地低着头朝前奔走,一个传统节日被遗弃在角落里,留下的只有回忆。

“关于端午节,如果是在故乡,我会在清晨去河边采柳枝和艾蒿,回家后把色彩绚丽的葫芦拴在上面,插在门楣上,”作家迟子建说,“当然,去的时候,还要带一块花手帕,在青草上拂过,用晨露将它打湿,用来擦眼睛,说是一年心明眼亮。现在住在都市中,清晨采柳和露珠是不可能的了,只能在屈原的诗作和粽子中,体味这个节日带给人的苍凉和温暖。”

在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副主席刘华的记忆中,端午节前几天,就可以隐约听到阵阵鼓声,这是龙舟要下水了,“孩子们迅速配合,胸前戴上红线编织成的小网兜,里边装的要么是粽子,要么是鸡蛋、鸭蛋,一些女孩则喜欢放入一只红的或青的李子,像一种饰物,很好看。”

龙舟赛开张了,孩子们总是能找到乐趣的。刘华记得,有一年,有个鼓手可能得意忘形,身体失衡,轰然落水,“两岸的观众一起欢呼,孩子们更是雀跃不止,那人落水时的姿态叫我们模仿了好些天。”

这一切几乎成了过去时,“如今的乡村,青壮劳动力大都在外务工,无法赛龙舟,孩子的童年留不下多少深刻的端午记忆。”刘华感慨道。

表面化趋向明显,端午节被看低了

“我们已经走得太远,却忘了为什么出发。”曾经广为流传的诗句,用来形容端午节的遭遇也是贴切的。

在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孙正国看来,端午节是中国多民族认同的国家文化节庆,是民族融合与文化共同体的重要载体。

他分析道,端午节主要有三个来源:春夏之际人们应对夏季疾病而形成的经验与记忆,北方民族关于夏至的经验与知识,百越民族起源的图腾崇拜与行为。这三大来源在漫长的历史中,经由多民族的文化融合而互为表里,形成端午节坚实而深厚的自然、人文内核。

“顺应自然、应对灾异的健康智慧,敬宗法祖、延续传统的血缘崇拜,忧国恤民、舍身赴难的爱国精神,正直峻洁、刚正不阿的人格风范。”孙正国这般总结端午节的主要内涵。

但是,这样的内涵正面临淡化甚至忽视的可能。目前,端午节在大多数的民众生活中,已经被简化为吃粽子、划龙舟。

即便是粽子,也只剩下“吃”这个环节了。

在节庆文化研究专家李汉秋看来,包粽子的过程,融入了家庭的感情,是一种文化,“以往家里包好的粽子不单是自己家人吃,也会给亲戚朋友送一点,别人也会有回赠。粽子是一种过节礼数,把过节的气氛渲染、烘托起来了。如今的端午节,只剩下吃粽子这样一个壳了。”

“中国的端午节已不再是人们聆听自然智慧的节日,也不是交往、融合、互信的文化节庆。”孙正国有些担忧。

力求让现代人亲近传统节日

中国的传统节日,有着宽阔的包容性。“端午节自诞生以来,就具有强大的协调自然与时代的文化延续力量,经常历史性地增删内容,不断地调适自身。”孙正国说。

他认为,端午节也存在和时代不契合之处,主要表现在与城市生活的日常性关联不深入,与当代文化的全球性交流不充分。

“发掘和复兴端午节中丰富的集会休闲的传统习俗,开展以健康为主题的都市会展与青春、休闲运动,组织以塑造国民精神为主题的青年学生活动。”孙正国提议,可以尝试从这三个层面增强年轻人的节日认同感。

在李汉秋看来,端午节期间,艾叶、菖蒲、雄黄等用于消毒和避瘟疫,赛龙舟和观众流动观看比赛可以让大家一起参与体育活动,“再结合屈原的爱国精神,把这些元素都综合在一起,端午节可以成为爱国卫生日。”

刘华到韩国江陵端午祭现场考察时发现,整个活动除了儒教式祭仪和巫俗祭仪外,还有官奴假面戏、儿童农乐竞赛、汉诗创作比赛、乡土民谣竞唱大赛、拔河、摔跤、荡秋千、射箭等民俗活动。

他获悉每年江陵端午祭期间,来自世界各地的分享者达百万人次,“看来,对于民族的传统节日,只有自己传承、重视起来并且尽情地享受着,才有可能让别人来认可、来分享。”

对此,李汉秋深表认同:“中华传统节日是传承民族文化、寄托民族感情、体现民族认同感的舞台,是植根于民间的文化瑰宝。弘扬传统文化,首先就应该真正重视包括端午节在内的传统节日。”

来源:光明日报

祖母的季节


苏童

挂在门楣上的粽叶已经发出了灰褐色。风飒飒地吹着那捆粽叶,很像是雨声。真的下雨了,雨丝白茫茫地扫过村弄,在我家门前织起一张网,那捆粽叶又沙沙地响起来,像是风声了。祖母坐在门槛上,注视着檐下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跌落下来,汇在石硌路上,匆匆忙忙地流走了。入秋以来不知下了多少场雨,村落水淋淋的蒸腾着雾气。村外五里远的白羊湖从早到晚都在涨潮,潮声越过空旷的黄沙滩和玉米地,在我们村子里回响。祖母一直在倾听那声音。

很早以前祖母就聋了,但是那个秋天她说她什么都听见了。每天早晨她被雨声和潮声惊醒,便对灶边烧火的母亲说:“凤英子,今天我要走了。”

祖母天天坐在门槛上听雨,神态宁静而安详。那捆粽叶在门栏上轻轻摇晃着,被雨濡湿了,不再响了。那是去年秋天的事情。去年秋天是我祖母的弥留之际。我们家的人都记住了那些下雨的日子。

春天的时候我祖母还坐在后门空地上包粽子呢。有一只洗澡的大木盆装满了清水,浸泡着刚从湖边苇地里劈下的青粽叶,我家屋前屋后都是那股凉凉的清香味。我走过去把手伸进木盆,挨祖母骂了,她不让人把码齐的青粽叶搞乱了。我们白羊湖一带的人都包“小脚粽”,大概算世界上最好看最好吃的粽子。祖母把雪白的糯米盛在四张粽叶里,窝成一只小脚的形状来,塞紧包好,扎上红红绿绿的花线。有一只粽子挂到我的脖子上了,我低头朝那只粽子左看右看,发现祖母包的粽子一年比一年大,挂着香喷喷、沉甸甸的。祖母挎着竹篮走过横七竖八的村弄,去五里外的白羊湖边采青粽叶。我跟着她。我们站在湖边的黄沙地上望着四处可见的苇丛,然后赤脚涉过一片浅水,走进最南面那丛芦苇里。祖母喜欢这里的粽叶。

“这水里有小青蛇,我看见过。”祖母说。“你不怕吗?”我看见祖母踩在一片暗水中。“小青蛇不咬人。小青蛇游过的水里,长苇子都是甜的。”祖母采着白羊湖的青粽叶,时不时俯视身下的湖水,湖水波动着,把她穿蓝袄的影子搅碎了。有一次她俯视着那个影子,突然手里抓的苇叶掉落了。祖母站在湖水里颤抖着,告诉我她刚才看见了祖父的脸。她说她没有眼花,那确确实实就是我祖父。“老家伙来拉我走了。”祖母对着湖水自言自语。她一笑起来脸上便苍老了许多,那种笑是又凄凉又欣慰的。我记得祖母的头发就是那个春天白的。她常常一个人到湖边去,去很长时间。有一片芦苇的叶子差不多让她劈光了。她赤着脚站在冷冷的湖水里,俯视着水面,说她又看见了老家伙的脸,湖上下网的人看见我祖母在水里又是说又是笑又是哭的,都说她的眼睛也许真看见了什么。

家里人猜祖母是看见了游过水下的小青蛇。我祖父属蛇,他跟我这么大的时候,村上人都喊他小蛇儿。他十七岁娶了我祖母,我祖母就成了“小蛇儿家里的”。

去年端午节前后,祖母坐在后门空地上不停地包粽子,几乎堆成了一座粽子山。没有人去劝阻她。祖母年近古稀但并不糊涂,直到去世没干过一件糊涂事。

“小蛇儿从前最能吃粽子,一顿能吃八个。”有一天村西的老寿爷踱过我家门前,看见了门楣上一捆捆的粽叶,这样对我父母亲说。

父母亲一个编竹篓,一个劈劈柴,他们对老寿爷笑着,没有说什么。我祖父也死于秋天。死于异乡异地一个叫石码头的地方。村里五十岁以下的人都没有见过他,包括我的父母亲。据说他是在新婚的五天后出走的,走了就没再回来。没人能知道其中的缘故,祖母守着他留下的老屋过日子,闭口不谈祖父的事。许多年了村里人还是喊我祖母“小蛇儿家里的”。有一年老寿爷跟着贩米船溯水而上,来到湖北一个码头上,遇见了我祖父。他正在码头的石阶上为一个瞎女人操琴卖唱。在异乡见到村里的熟人,祖父并不激动。他抛下瞎女人和围观的人群,跟着老寿爷上了贩米船。他帮着村里人把船上的米袋卸完,拉着老寿爷进了一家小酒店。就是那次我祖父酒后还吃了八只粽子。“你回去吧,你儿子会满村跑了。”老寿爷说。“不回去。”祖父喝白干喝得满脸通红,摇着头说,“出来了就不回去了。”后来祖父把他的二胡交给贩米船上的人带回家。大家都站在东去的船上向他挥手。看见祖父一动不动站在岸边一块突出的石头上,身边滚动着浓浓的晨雾。那地方多雾。我们家房梁上挂着祖父留下的二胡。

从我记事起,那把二胡一直高高挂在一家人的头顶上。我不知道祖母为什么要把它挂得那么高,谁也摸不着。有时候仰视房顶看见那把二胡,会觉得祖父就在蛇皮琴筒里审视他从前的家。有一年过年前,我母亲架了把梯子在老屋的房顶四周掸灰尘。她想找块布把那把二胡擦一擦,但是猛听见下面祖母惊恐的喊声:“凤英子,你不要动它。”

“我把它擦擦干净。”母亲回过头来说。

“不要擦。”祖母固执地说,她盯着我母亲的手,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痛苦。母亲低头想了想,下来了。从此再没去碰过房梁上的二胡。那把二胡灰蒙蒙的,凝固在空中。

去年秋天不是好季节,那没完没了的雨就下得不寻常。我祖母坐在门槛上凝视门楣上的旧粽叶,那些粽叶在风雨中摇摇晃晃。祖母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向每一个走过家门的村里人微笑,目光里也飘满了连绵的雨丝。从白羊湖的黄沙滩传来了潮声,她在那阵潮声中不安起来,屏息静气,枯黄的脸上泛起了不祥的潮红。

“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母亲对串门的亲戚说。串门的亲戚也这么说。那天父母亲去田里收山芋了。雨还在下,门前的石硌路上静静的,半天没有人经过。我看见祖母倚着木板门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神秘而悠远。我过去轻轻摇了一下她瘦弱的身子,她没动,我紧张地喘着粗气,突然她微笑了,眼睛却仍然紧闭着。“我没死。你这傻孩子。”她说。

就是那个下雨的午后,祖母第一次让我去把房梁上的二胡取下来。就像过去让我到后门菜园拔小葱一样。可是我在梯子上向那把二胡靠近时,心止不住狂跳起来。多年的灰尘拂掉后,祖父留下的二胡被我抱在胸前。二胡在雨天的幽暗里泛出一种少见的红光来。我的手心很热,沁出汗水,总感到二胡的蛇皮筒里也是热的,有个小精灵在作怪。我没见过这种紫擅木二胡。琴筒那么大,蛇皮应该是蟒蛇的。摸摸两根琴柱,琴柱翘翘的,像水塘里结实的水牛角。我神色恍惚,听见祖母沉重的鼻息声围绕在四周。窗外雨还在下。“刚才你看见他的脸了吗?”祖母问我。她的脸上浮起了少女才有的红晕,神情仍然是悠然而神秘的。我摇头。也许在我伸手摘取那把二胡的时候,祖父的脸曾浮现在房梁下的一片幽暗之中。但我没有发现,我没有看见我的祖父。“你这个傻孩子,我死了二胡就是你的了。”祖母说,她闭着眼睛回忆着什么,脸上的红晕越来越深,“那老鬼天天跑到我梦里拉琴,拉得好听呢。”

有一个瞬间我感到紫擅木二胡在怀里躁动,听到了一阵陌生的琴声从蛇皮琴筒里涌出来,越过我和祖母的头顶,在茫茫的雨雾里穿行。我抓住了马尾琴弓。琴弓挺轻的,但是似乎有股力要把我的手弹回来。我的手支持不住了,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你这个傻孩子,你怎么不拉呢。”祖母焦灼起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带着痛苦的神色凝视那只二胡。我看见祖母苍老的面容映在紫檀木上。雨斜斜地飘过门前。雨声中传来了村里人杂沓的脚步声。他们收山芋回来了。我父母亲满腿泥泞出现在门前。紫檀木二胡泛出的红光晃了他们的眼睛。父亲和母亲一个站在门里,一个扶着门框,奇怪地看着我和祖母。

二胡还倚在我的胸上。我终于没有拉响祖父留下的二胡。那是我祖母逝去前几天的事。后来村里人知道了这事,都说我不懂事。说我那天无论如何要让祖母听听那把二胡的。我很难受。我不会拉二胡。

秋天下最后一场大雨的时候,我母亲从箱子里找出了祖母的老衣,那是我祖母几年前自己缝的,颜色像太阳一样又红又亮。我见过村里几个死去的老人,他们身上最后一件衣服都挑选了鲜亮的颜色,那大概是有道理的。母亲把红色的老衣挂在她房里,光线黯淡的房间便充满了强烈的红光。母亲说是为了镇邪。红颜色能镇邪,后来我母亲打开了祖母常年锁着的一只黑漆木盒,木盒里空空的,我母亲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急忙走到后门去。

“没有了。”母亲对编竹篓的父亲说。

“什么没有了?”“那块金锁。”母亲说,“我嫁过来的时候她给我看过的。

又不想要她的,她干什么藏起来呢?”

我父亲沉默了一阵子,来到祖母身边,轻轻地把她从昏睡中唤醒。“娘,你的金锁呢?”

“没了,早没了。”祖母那会儿依然清醒,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的脸。“娘,我们不要,让你老带走的。”母亲说。“我不带走,死了还带金锁干什么?”祖母说完真切地微笑了一下,那是她一辈子最后一次微笑。笑得那样神秘,让人永远难忘。我父母亲凝视着她布满皱纹和老人斑的面容。愣怔了半天,等着她告诉什么。但是祖母闭上眼睛了,不再说话,微笑也渐渐消退。父亲站在那儿,忽然浑身不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他朝母亲背上推了一把,沙哑着嗓子说:“走吧。”

他们两个踮着脚尖,轻轻地离开。祖母在连绵不绝的雨声中继续着她的梦境。我祖母清贫了一辈子,没有留给家里任何值钱的物件,连唯一的金锁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只有一捆一捆的旧粽叶还挂在我家的门楣上,沙沙沙地响。

在长长的秋天里,我在祖母留下的旧粽叶下面出出进进,总能闻到白羊湖边芦苇的清香,春天那个祖母的季节就浸润着这股清香。我料定在每年的端午节,祖母还会将温暖的手伸向我,在我的脖颈挂上那只用红线扎紧的“小脚粽”。我挂着这只粽子跨出家门,走过村弄,在白羊湖一带燕子样掠过。走过春天走过秋天,即使在白羊湖外面的世界里,祖母的粽子也会留下永恒的清香。祖母的坟在白羊湖边。坟上长着一株娇黄的迎春。没有青草,青草还没有长出来。

清明去扫墓的时候,母亲带着锡箔和纸钱,我拿着又一株迎春,父亲却在臂弯里挟着祖父留下的那把二胡。一开始我就觉出气氛的异样。一路上,我不时用眼光询问父亲,但不敢开口。父亲走在野草及膝的湖边小路上,经常仰起头,望一望四月里晴朗湛蓝的天空,神情肃穆而阴郁。事情发生在祭坟以后。那会儿坟上的纸钱还没燃尽,湖风吹过时纸钱带着火星纷纷扬扬地腾起来,好像凌空飞舞的黑蝴蝶。我看见父亲慢慢地朝祖母的坟头跪下去,把那把紫檀木二胡放在坟头上,坟上的火光猛地黯淡了一下,随之又蹿出一群枫叶般的火苗来。

我祖父的紫擅木二胡被点燃了。

我又茫然又恐惧地注视躺在火焰里的二胡,注视父亲被火光映红的肃穆的脸,

他那双眼睛里此刻充满了紫檀木二胡奇怪的影子。我一下子忆起了多年来父亲仰视房梁的目光那种我无法理解的目光,和祖父留下的二胡纠缠了多少年啊。

但是为什么要烧掉祖父留下的二胡呢?父亲仍然跪在坟前。母亲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眼里却涌出泪水。我祖母在坟下,她在无底的黑暗里应该看见这枫叶般的火焰了。湖风从芦苇丛中穿出来,在空荡荡的滩地东碰西碰。我们面前的火焰久久不熄。在一片寂静中,我们听见那把二胡在火苗的吞噬下发出一阵沉闷的轰鸣,似乎有什么活物在琴筒里狠狠地撞击着。“是你爹的声音吗?”母亲的声音打着颤。“不,是娘的声音。”父亲庄严地回答。

当蛇皮琴筒发出清脆的开裂声时,我先看见了从琴筒里滚出来的金光闪闪的东西。那东西渡过火堆,渡过父母亲的身边,落在我的脚下。那是我祖母的金锁。直到现在,我还无法解释家里发生的好多事。我告诉你们了,我的老家在白羊湖边的一个村子里,老家还有父亲和母亲,他们住着祖先传下来的两间瓦房。我祖母已经故去,祖父在很早很早以前就不在家了。

来源:中国文明网

留住端午乡愁


鲍鹏山

朋友朱鸿召见我也有了一个小小的院子,就给我送来四棵艾苗。我树之成,亭亭玉立了。可惜只有四棵,在后院门口,我责怪朱鸿召为什么只给我四棵,他说:别急,会长出很多的。

那天在院子里,看着这四棵艾,从安徽老家来上海的母亲问我:你们上海买得到艾吗?我突然惊觉:端午节要来了。母亲在我这儿呆了几个月,想回家了吧。我知道母亲的乡愁,就告诉她:买得到,到时候满大街都是艾!

上海是一个很有纵深的大城市,农村的风吹不进,农村的土飘不进,连农村的人进城,也会被这个城市褪去乡气而多些洋气。但是,我不是为了安慰而骗母亲:确实,在上海,产自乡野的带着乡野水土气息的艾,在每年的五月端午前,会突然出现在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

这就是传统的力量,这就是文化的力量。

记得小时候在老家,每到端午节,家家户户的门楣上都插上了艾,老家属于丘陵地貌,春末夏初,田间地头,到处都是蓬蓬勃勃的艾。那些插在门楣的艾,带着艾蒿特有的香气,弥漫了整个村庄。那时贫寒,过节了也没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但是,光是这些艾,一下子就烘托出了节日的气氛,普通的日子突然就有了些不同的味道,沉闷的心情也有了些莫名的兴奋。

节日,是漫漫日子的节点,是冗长时间的顿挫,是急迫人生的闲暇,是沉重劳作的喘息。日子漫漫,如无尽头的台阶,而我们,则在这样的台阶上攀爬,喘息,不死不休。这样无尽头的攀爬会使我们多么绝望?因此,我们需要在这样的漫漫台阶中标注出一些台阶,给它不同的颜色,甚至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质地,不同的功能,然后,我们就可以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在此台阶上暂歇,喘气,宣泄,倾诉,哭泣,或者,歌唱。

是啊,人类为什么需要节日?那么多完全一样的日子,为什么要弄出几个赋予他们特别的意义?其实,斗转星移,寒来暑往,日升月落,黑白交替,所有的日子都无特别之处无特殊意义,是我们的生活需要意义,是我们的生命历程需要一些特别。节日,就是我们寄放意义的日子,寄托某些特别的诉求和祈盼,怀念和感恩。

端午节是中国汉族的传统节日(据说有20多个其他民族也过端午节),两千多年来,中国人过了两千多个端午节了。影响所及,日本、韩国、朝鲜、越南,也过这样的节日。

端午节的来源与意义,有不少种说法,但是,最为普通大众熟知、最为流行的观点,是这个节日和一个诗人的关系。唐代文秀《端午》诗可证:“节分端午自谁言,万古传闻为屈原。”

两千三百多年前,在遍布艾蒿和菖蒲的南方大地上,屈原,横空出世。

刘熙载《艺概》这样说屈原:“有路可走,卒归于无路可走,屈子是也。”

其实,在先秦的典籍中,我们看不到对屈原的一个字的记载。如果我们说历史就是我们对历史的回忆,那么,就文字记载的历史来说,屈原这个人,在先秦,几乎是不存在的。

但是,在汉朝,他突然“存在”了,并且是一个巨大的存在:由汉初几位最有分量的文字大师记录在最有分量的典籍里。

司马迁在他那不朽的《史记》里,专门为他辟出一章,为他作传,从而宣布他是一个历史的存在,不容置疑。司马迁对他的评价是:“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於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但司马迁的这段情绪激动推崇备至的话,可能是照录他之前的淮南王刘安的《离骚传》。刘安,因为《淮南子》,也当之无愧地是中国文化史上的大人物。哦,顺变说一下,据说他还是豆腐的发明人。让我们在端午节的餐桌前对他默默感恩一回吧。

而在刘安之前,还有一个人,贾谊。这是有汉一代最杰出的政治家,他的文章是中国政治史、哲学史、文学史都要专门讨论的内容。有意思的是,司马迁在《史记》中把他和屈原并传,这是何等的荣耀。“谊为长沙王太傅,既以谪去,意不自得;及度湘水,为赋以吊屈原。”《吊屈原赋》是贾谊的名作之一,记录着他对于这位先贤的共鸣和对自己坎坷身世的恻然哀伤。

贾谊刘安司马迁,都是生不逢时或生当其时却被时代凌虐的,从而他们都满腔忧愤哀怨,他们浓墨重彩大张旗鼓说屈原,其实也是在借屈原说自己。他们三人的下场也与屈原相似,都是非正常死亡:贾谊抑郁而亡,刘安谋反事发自杀,司马迁不知所终,但我曾撰文论及他也应该是自杀。

他们都是无路可走之人。

这三个汉代无路可走的人,合力打捞出了一个在历史的长河中淹没的诗人。从此,屈原这个名字,在中华的历史上熠熠生辉,作为一种精神,一种悲剧性的崇高,一种人格的标杆。

但是,第一次打捞屈原的,还不是他们,而是汨罗江畔和洞庭湖边的百姓们。

屈原举身赴清流之后,当地百姓闻讯马上划船捞救。为了不让鱼鳖蛟龙伤害屈原尸体,百姓又纷纷在水中投入用树叶包好的饭团。后来,正如我们知道的,划船捞救演变为龙舟竞赛,树叶饭团演变为粽子,一个普通的日子,因为一个人,就此成为一个民族的节日。

百姓们没有捞起屈原的尸首,更没能救出屈原。但是,他们不必失望悲伤,因为他们的捞救,实际上是一个民族的捞救,屈原从此不会沉没。只要我们还在过端午节,屈原就不会沉入江底葬身鱼腹,而是融入民族的记忆,藏身在民族的心灵里。

又一个端午节来了,带来了我们的乡愁。乡愁,其实是一种文化情结,是我们对历史和先贤的离愁和向慕。

故乡者,故人之乡也。吾中华大地,上下五千年,有多少像屈原这样让我们爱,使我们敬,给我们温暖的故人?只要这些故人还在我们心中,我们就永远活在故乡,那份美丽乡愁,就永远给我们生活以诗意,而那些节日,就永远为我们珍惜和祈盼。

故人不朽,故乡永在,我们的乡愁,直到永远。

来源:光明日报

汨罗江上读《离骚》


张步真

许多年以前,我跟着一支筏木队,在汨罗江上放筏木排。经过下游樟树园的时候,别人告诉我,这是屈原曾经居住的地方。上得岸来,屈原的房舍早已无有踪影。隔着时空,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到当年蔚蓝色的天空下,地里绿油油的庄稼,泥墙青瓦的人家。高天上的流云,投下淡淡的云影,就像绿色锦缎上美丽的暗花。那么,那静谧的江边一隅,是否就是伟大史诗性作品《离骚》的诞生之地呢?

关于《离骚》,司马迁说:“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其评价之高,似乎还找不到第二例。当然,《离骚》是不是在汨罗江畔写成的,学界历来有争论。

为了获得进入屈原殿堂的门票,有一阵子,我找来许多有关屈原的著作。仔细研读,让我抓住了一个时间点: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攻陷楚国的都城郢都,远在汨罗江畔的屈原极其哀伤,写了一首题为《哀郢》的诗,其中有“至今九年而不复”的句子。这就是说,他来到这里已经九年没有回去过了。“九年”也可能是泛指很长的时间。但史料记载,屈原是顷襄王十二年(公元前287年)来到汨罗江畔的,离郢都陷落恰好也是九年。这时他五十三岁。他经由溆浦、长沙而来。这一时间点让我形成了一个“证据链”——

司马迁曾经说,屈原写《离骚》,是在楚怀王时代。后来发觉是搞错了,便在《报任安书》中做了更正。他说:“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司马迁最终认定,《离骚》是作者被流放以后的作品。

郭沫若是研究屈原的权威,他细心地发现,《离骚》中有“老冉冉其将至”的话。郭沫若说:“古人七十始称老,屈原必须至少五十岁以上才能说得出(《郭沫若全集·文学篇第五卷328页》)。”因此他断定,《离骚》是屈原流放湘沅时期的作品。

鲁迅的忠实朋友、著名学者台静农说:“就《离骚》内容看来,屈原作此,应在晚年而不在早年”。而屈原是顷襄王二年(公元前297年),因受子兰的谗言而被流放的,学界对此也早有定论。这时他才四十多岁,正当盛年,还不能称为“老”。在流放的前期,流离颠沛,没有一个固定的地方。郭沫若还说过:“像《离骚》这样的长篇大作,在作者必然要有精神上体魄上的相当余裕才能产生。”屈原来到汨罗江畔后,生活才相对安定下来。这时,他才有可能进行艰巨的艺术创作。

既然屈原本人说,他来到这个地方已经九年了,他就有充裕的时间来完成这一鸿篇巨制。

如果这些推断成立,那么,汨罗江南岸的樟树园,很可能就是《离骚》的诞生之地。

屈原的房子临江,出门百十步,就到了河边。也许是一路受到两岸盎然绿色的感染,到了这里,江水出奇的清。站在河岸上,可以看见河底的卵石和沙,还有在水中来回穿梭的鱼儿。房屋旁边的大樟树上,栖息着一群红嘴壳小鸟,总是叽叽喳喳不停地唱着歌。如果有人从树下走过,小鸟就会“卟”地一下飞向半空。只过一会儿,小鸟又会飞回来,继续它们的歌唱。这样美好的环境,最适宜诗人进入他的艺术世界,屈原因此文思泉涌。

我的幸运是在屈原的故地最初读到《离骚》。一册很旧的繁体字竖排本。我不记得是怎样得到这本书的。虽然是囫囵吞枣地读,但我知道了屈原的身世。他本是古帝高阳的后裔,他的父亲名叫伯庸。他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也有自己远大的理想。他希望政治清明,人民安居乐业。但是,官场却是一片黑暗,大家争着往上爬。这些人十分贪婪,巧取豪夺没有个休止——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而掌握国家权力的楚怀王,却是一个昏聩的君王,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可怜君王竟有这般糊涂啊,他始终不了解人民的心愿!

有一个场景让我刻骨铭心。那是一个深秋的晚上,我们的木排在汨罗江下游河边宿营。是夜月光皎洁,河面上阵阵凉意袭来,为了打发漫漫长夜,我躺在木排上的乌篷里,就着一盏昏暗的小马灯读《离骚》。这时,我好像听到了屈原的喘息,仿佛还有他的哭声。时断时续,隐隐约约。我感到十分害怕。后来才想起,是木排底下的流水声,使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刚刚读到——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作为曾经的朝廷官员,应当有一定的心理承受能力,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么,屈原为什么要长长地叹息、止不住泪流满面呢?原来既为他自己的人生遭遇,也为人民的艰难而悲伤啊。

这让我感到震撼。从这个月色迷离的夜晚起,《离骚》于我,总是常读常新。

屈原说,他绝不会放弃。虽然前边的路漫长而又遥远啊,他将上下追寻真理——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他又说,为了心中那个美好的目标,即使是去死九回,他也不会后悔——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同时还说,即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动摇啊,我心中还会有什么畏惧呢——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

创作是一种极其艰苦的精神劳动。当屈原进入了他自己的王国,常常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他褴褛着衣衫,披着凌乱的长发,在江边踯躅而行,一会儿仰天长啸,一会儿俯首低吟。于是,他的政治理想、他的担忧,他的愤懑,他的心灵表白,就在这旷野之上,俯仰之间,形成震古烁今的诗句。

屈原遭遇忧患,忧愁苦闷,因此他把作品题为《离骚》。也许他本人不会估计到《离骚》的价值,司马迁却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价:“其文约,其辞微。其志洁,其行廉,其称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迩而见义远。”用现代的话说,就是作品语言简约精练,意蕴深邃,情志高洁,内容高尚,写的虽然是一些细小事物,其意旨却是博大精深。这样的作品,其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闪耀着绚烂的光芒,必将成为彪炳千秋的杰作!

至于理想的社会到底是怎样的,屈原并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但在《离骚》中,他反复提到尧、舜、禹……他希望楚怀王能够以他们为榜样,建设清明政治,建设强大统一的国家。《离骚》同时用形象而深刻的语言,表达了他对黑暗的憎恨,对丑恶的鞭挞。平民百姓读了这样的诗,会激起无比的义愤;而统治者读了这样的诗,即使是大权在握,也会感到脊背的嗖嗖凉意!

《离骚》对文学艺术的贡献也是无与伦比的。《诗经》最早是一些民间歌谣,还比较粗糙,经过长时间口口相传,不断吟唱,才日渐完善,因此只能算集体创作。有学者指出,屈原的出现,标志着中国的诗歌,由集体歌唱进入到个人独唱的时代,也树立了文学创作紧密贴近时代的典范。经过两千多年时光的磨洗,时间愈长愈见其光芒。即便是从世界文学史来看,《离骚》也堪称是一座高峰!

于是,《离骚》成了中国文学的一种标志,一个符号:

诗坛——骚坛。

诗人——骚人。

诗词歌赋——骚赋。

此外,它还与《诗经》中的《国风》组成一个词:风骚。并赋予其极为独特而丰富的内涵。

“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毛泽东《沁园春·雪》)。”

——唐太宗李世民和宋太祖赵匡胤英名盖世,只可惜还少那么一点点文学素养和才华。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明·赵翼《论诗绝句》)。”

——此处的“风骚”,就不仅仅是文采风华了,而是代表一种风气,一种潮流,或者一种时尚了。

台湾诗人余光中因此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

来源:人民日报